第41章 且慢行-《剑来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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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骊京畿,鸣镝渡口,一艘名为“骊珠”的跨洲渡船缓缓升空。
皇帝宋和就在船上,要与大端曹氏和大源卢氏商议结盟一事。
剑仙竹素领了一份临时差事,刑部颁发了一块三等无事牌。她毫不介意,刑部倒是有些犯嘀咕,觉得会不会低了,立即询问国师府需不需要换成二等,容鱼回函只说不必。
皇帝离开了大骊京城,那么身为国师的陈平安,虽无监国之名,实有监国之权。
从鸣镝渡返回国师府,陈平安到了书房,看着桌上堆积出来的座座“假山”,也是头疼,户部高官差点被一窝端,除了尚书沐言的刑部卷宗,附带牵扯出两个京畿大仓场的贪渎案,肯定需要他这个国师亲自过目,此外所有沐言连衔议事的奏折副本,还有按年造册报部核销的各州提银数额,都要至少往前追溯十年,哪怕经过容鱼和国师府秘书郎们简略提要了,也不是一两本册子能讲清楚脉络的,就连工部奏太常寺咨修祭祀物件的折子,只因为关系到大高玄殿在内的几处坛、庙,国之大事唯祀与戎不是一句虚言,哪怕涉及钱财金额不多,事情却大,本来是钞送户部、依循旧例处置,现在就只能是由国师府亲自过问了。犹有地方官员为当地某位先烈奏请从祀州县贤良祠,或是某位享誉文坛的硕儒能否编入儒林传、某部著作是否被翰林院库藏,礼部都只有审议,最终裁决还需国师府这边来定……何止是有校书如扫落叶、愈扫愈多之感,简直就是个无底洞,治大国如烹小鲜也好,举重若轻也罢,谈何容易。
下笔如飞,一通忙忙碌碌过后,陈平安走出书房,坐在台阶上,手持烟杆,捻出些许烟草。
宋云间站在桃树下,转头笑问道:“容鱼也是资质极好的武夫,国师何不亲自指点一番?”
“我教拳一般。”
陈平安摇头说道:“回头可以让周海镜跟容鱼切磋切磋,帮忙多喂几次拳。”
宋云间问道:“那国师自认强在何处?”
陈平安毫不犹豫说出两个字,“扛揍。”
宋云间乐呵,国师确实言语风趣,难怪剑气长城那边会有的传闻。
陈平安神色认真道:“没跟你说笑话。”
“练拳一事,说难也难,说简单就再简单不过,想要递出几手好拳,就要能够挨重拳,说一千道一万,任你武夫讲得玄玄又奇奇,任你拳谱写得天花乱坠,精髓就俩字,扛揍。”
竹楼崔诚,北俱芦洲的顾祐,宁府白嬷嬷,狮子山李二,还有后来的姜赦。
回顾自己的武学之路,能够一步一步,最终跨上武道十一境的台阶,靠什么,不就是不停挨揍不停打熬体魄,博采众长化为己用,转益多师是吾师。
宋云间来到陈平安身边落座,问道:“听说这次早朝非同寻常?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按照沈老尚书的说法,大骊近三十年来,朝会就没有今天这么热闹过。”
因为大殿上多了许多新鲜面孔,光是陪都官员就有二十三位,都是赫赫有名的封疆大吏,例如魏礼,韦谅,刘洵美等。何况还有曹戊,黄眉仙等诸州将军。
此外,还有一位极少抛头露面、权势可谓炙手可热的人物,只看他在殿上所站的位置,就站在洛王宋睦附近,以及准许他佩刀上朝,就会清楚这位武臣的分量。
大骊朝廷三十余年来,总共封了六位巡狩使,在世的,只有四位,其中曹枰在内三人都跟随淮王宋长镜去了蛮荒,仅剩一位“按兵不动”的巡狩使,驻地距离陪洛京都不远,大军就驻扎在大渎北岸的蔚州,姓裴名懋。
大骊王朝有九个上柱国姓氏,袁曹两家当然是第一等的,再加上一个云在郡关氏。
接下来就是天水赵氏和马粪余氏,此外紫照晏氏,鄱阳马氏和扶风丘氏,家族底蕴差不多。
上柱国可以世袭,作为武臣顶点的巡狩使却是没有这个说法。
裴懋已经多年不曾参加朝会,这次是皇帝钦点,他才离开蔚州驻地入京述职。
宋云间笑道:“听说这位裴巡狩是个狠人。”
陈平安一笑置之。
裴懋跟苏高山一样,都是寒素出身,稍有不同的,是苏高山一直在边军攀升,裴懋是当了十几年清流文官才转去掌兵,一向独来独往,极高傲,有过许多脍炙人口的豪言狂语。
据说裴懋有个独子,年纪不大,但是既没有从军,也没有在官场发迹,众说纷纭,也不知道在哪里发财,或是上山修道当神仙去了?也有说是在林鹿书院求学多年,并不热衷于功名。
宋云间掰手指说道:“袁崇职掌都察院多年,国子监的袁纪是清流领袖人物,嫡长孙袁正定是公认的人中龙凤,禺州将军曹戊是袁家的女婿,何况幕后还藏着个剑仙袁化境。”
“曹桥是大理寺卿,曹枰是大骊巡狩使,京城吏部侍郎曹耕心经过今日廷议,平调至陪都,担任吏部尚书。”
宋云间问道:“袁曹两家的关系真有外界说的那么僵?”
在大骊官场,一直有“袁曹异路、势若水火”的说法。
袁氏祖宅在骊珠洞天的二郎巷,曹氏祖宅则在泥瓶巷,跟陈国师还是实打实的近邻。
陈平安说道:“关系确实不好,当然也有演戏给大骊宋氏皇帝和朝廷勋贵们看的成分。近三百年以来,大抵是内外交困之时,两姓关系就好点,宋氏强势之际,两家关系就变得极差。”
宋云间心中了然。
如今大骊的兵部和户部,两部尚书都已经空缺。
耄耋之年的沈沉是致仕回乡,但是才五十岁出头的沐言,却是直接被丢进大牢,这个年纪,都不能说是什么“晚节不保”。
宋云间疑惑道:“为何不让关翳然在户部内部升迁?而是把他丢到莒州这么个偏远地方。”
莒州临海,是出了名的版图小,赋税少,物产贫瘠,却民风彪悍,十个莒州的赋税都不如一个洪州,说的就是莒州的现况。
陈平安吞云吐雾,缓缓说道:“他想要真正在大骊京城站稳脚跟,将来在老百姓嘴里得个朝廷加衔的‘相爷’说法,必须先过一道关隘。”
宋云间说道:“不管三七二十一,先把品秩提上来?”
陈平安斜眼宋云间。
宋云间茫然,哪错了?
上次邱国叛乱,邯州刺史司徒熹光和邯州将军鲁竦,这两位货真价实的封疆大吏,一个是吏部关老爷子的门生故吏,一个是巡狩使苏高山的旧部,结果都在这场察计当中评语很低,据说,只是据说,国师亲自给出了几句措辞颇为严厉的评语。
于是他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边缘了,朝廷邸报一笔带过,清议没有丝毫波澜。官场明眼人都心知肚明,他们再想要翻身,比登天还难。
唯独黄眉仙,由邯州副将升任莒州将军,这位风雪庙兵家修士,也是大骊首位女子一州将军。
唯一的异议,竟然是最不该有异议的一件事。
就是关翳然是否升迁为莒州刺史。
大骊京城的户部尚书是正二品,左右侍郎是从二品。陪都洛京的户部正印官就按例降一级。
六部也分上下,兵吏礼是上三部,户刑工是下,由下转迁至上三部,虽然是平调,却属于重用。而户部虽然不在上三部之列,但是事务繁重,职官只比兵部略少而已。
关翳然担任清吏司郎中多年,户部这个位置,一般都是正四品或是从四品,因为一位户部清吏司郎中,往往兼管着三到五个州的事务,除了钱粮赋税,还会兼领一两份差事,例如漕运,大渎水利或是盐铁茶酒的关税。所以同样是清吏司郎中,职权也分轻重,户部在前任尚书马沅手上,就有两位郎中,得以额外再提一级,从三品,其中就有关翳然。
所以关翳然升迁为正三品的莒州刺史,只能说是顺势,连“破格”提拔都算不上。
再加上还是在大骊百余州里边垫底的莒州,说是明升暗降,朝廷给个刺史官帽子、去地方养老都有人相信。
很多人都有些惋惜,户部捅了这么大的篓子,尚书沐言都已经下狱了,还牵涉到了一大批当朝大员和权贵子弟,其中就有个户部右侍郎,很快就跟着沐尚书一起蹲大牢去了。在这个节骨眼上,关翳然若是能够留在户部,从三品,破格拔擢到从二品,补缺右侍郎,好像再合情合理不过了。
宋云间感慨道:“毕竟现在谁会觉得户部尚书、侍郎好当?”
“秉公行事,到了户部翻旧账,就等于是把沐言在内一大拨权贵,不是往死里整,就是往死里得罪。”
“要说敢捣浆糊,皇帝陛下和你这个国师又都盯着,谁都不敢把自己的仕途开玩笑。”
说到这里,宋云间眼睛一亮,自认抓到了诀窍,一州刺史自然是当之无愧的实权高位,等于正式跻身了大骊疆臣行列。这就有些微妙了!难道是关翳然背后有高人指点?先从户部这个马蜂窝撤离,品秩提升也不耽误,若是三五年一调,或是等到下次察计结束,不就回到了京城?
宋云间看了眼陈平安,这位指点迷津的高人,莫非正是国师?
陈平安好像猜到了宋云间的心思,竖起大拇指。
宋云间疑惑道:“国师这是表扬,还是讥讽?”
陈平安说道:“你猜。”
宋云间说道:“讥讽?”
陈平安说道:“总算猜对一次了。”
宋云间无言以对。
陈平安说道:“在朝会上,我故意刁难关翳然,先问他何为一州大治,放在洪州这些大州是如何,放在莒州这类小州又该如何,各有哪些具体的评判标准,关翳然一一作答,显然早有腹稿。我再问他如果去了莒州,需要花费多久才能成事,需不需要五年。他说需要十年。我最后问他是不是军令状,他说是。”
宋云间错愕道:“关翳然竟然都不给自己留条退路?!”
陈平安说道:“人不狠站不稳,放之四海而皆准。”
宋云间默然。
如果有心人翻检档案,就会发现关翳然的官场履历是近乎完美的,不是说他升官有多快,而是够扎实!
自己偷摸去了边军,从最低品的随军修士做起,凭借战功,一步步做到了手握兵权的边军实权校尉,再跟随大将军苏高山一路南下,打的都是硬仗,期间曾经负责带兵驻守书简湖。之后继续带兵南下,真是辗转南北一洲战场的功勋武将,年轻一辈的翘楚。
之后转去担任大渎督造官,与那柳清风、刘洵美是同僚。而已经去世的柳清风,早就当上了陪都的尚书,刘洵美也是官运亨通,不输曹耕心和袁正定多少。唯独关翳然,升官太慢。
要知道当年所以人都理所当然以为,给个督造官,朝廷绝对是要重用关翳然,说不定很快就要有资格参加御书房小朝会。但是一直等到关老爷子去世,关翳然还只是个户部郎中。所以就算是向来跟意迟巷那帮文官老爷不对付的篪儿街将种门庭,若说讨论曹耕心,袁正定几个年轻人,多少还能挑出些毛病来,可只要是提起关翳然,都是服气的,京城官场有个公论,给他个某部侍郎当当,不过分。若说再念及关老爷子的那部功劳簿和香火情,关翳然将来杀个回马枪,替家族重新掌控吏部,也不是没有可能?
最关键的,关翳然与陈国师,是有私谊的!
宋云间问道:“还有一事不明,想要请教国师。”
陈平安微笑道:“既然撄宁道友不耻下问了,那我就先洗耳恭听,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。”
宋云间恼得就要起身。
陈平安唉了一声,“撄宁道友修心养性的功夫也太欠火候了。”
宋云间只因为此事与自身大道牵涉不浅,黑着脸说道:“按照市井的看法,只要是能够上山当神仙的人物,哪个不是聪明绝顶的天之骄子?坐在村头闲聊的乡野老翁都会建言,朝廷既然能管好山上的神仙,为何不干脆让他们去衙门里边帮忙,他们还不贪钱,多好。那位崔国师,在这件事上,办得疏漏了……”
陈平安淡然道:“至少要用一千年来还一百年的债,你说这笔买卖划算不划算。”
崔师兄曾经有过一个判断,要么就全盘照搬青冥天下的道官治国,否则一旦炼气士的人数,在官场占据的比例超过二成,国家就彻底变样了。
宋云间摇头道:“不太理解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慢慢体会。”
宋云间展颜道:“也对,何必着急知晓答案,慢悠悠自行体悟便是了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有这份道心就对味了。”
宋云间刚想离开,容鱼快步走来这边,说道:“柳七回信了,说他近期无法从蛮荒渡口脱身,但是好友曹组会抽空走一趟宝瓶洲,拜会国师。至此七天之后登岸,进入大骊京城。由曹组与国师细心讲解柳筋境的学问。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回头让百花福地跟龙泉郡窑务督造署联系一下,让她们帮忙监督,于近期赶工烧造出一批官窑,我提个小建议,比如样式可以仿制花神杯,至于采纳与否,还是让花神娘娘们自己拿主意。你就跟她们直接挑明缘由,说是我们大骊朝廷送给‘柳词源’和‘曹花间’的礼物。”
容鱼会心一笑。
宋云间啧啧称奇,国师不去户部兼任个尚书当当,可惜了。
陈平安说道:“撄宁道友打破脑袋都想不明白,关翳然在官场要过哪一关。容鱼你帮忙解惑。”
容鱼笑道:“关翳然必须要过关老爷子这一关。”
“他才真正有资格接纳关氏的香火情,将来在大骊庙堂封侯拜相,届时谁都没有异议,只觉得如此才对。需要让绝大部分官员,反而觉得关翳然是被姓氏拖累了,才会这么晚当上相爷。”
“没有按部就班在户部升迁,而是去莒州再打熬个七八年的资历,如此一来,战功显著的边军武将,功在千秋的大渎督造,熟稔一国钱财运转的户部郎中,管理一州事务的地方疆臣,关翳然都做了一遍,等他回京,放眼整座大骊官场,也就没几个官员能够跟关翳然比拼履历了。到了那一刻,关翳然当什么官,怎么升迁都不为过。”
宋云间恍然大悟,原来还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,只是随即问道:“不是十年吗?”
容鱼微笑道:“让莒州从贫瘠一举转为富庶之地,以关翳然的能耐,花不了十年光阴。”
宋云间揉了揉脸颊,难怪说天底下头等聪明人在山上修仙,二等聪明人全在公门修行。
陈平安随口问道:“裴懋那边没说要来国师府?”
容鱼摇摇头,“暂时没有消息。只知道今晚扶风丘氏会请裴懋喝酒叙旧。”
扶风丘氏已经两代人都已没有在朝为官的例子了,但是奇怪的是这次老百姓尚无太多觉知的官场剧烈动荡,扶风丘氏不能说完全没有被波及,不过相较于那些伤筋动骨的豪阀世族,丘氏家族子弟的那点纰漏,就像是个用石头在宦海打了几个小水漂,好像朝廷都该给丘氏祠堂御赐一块“清白世家”匾额了。
陈平安又笑问道:“苏文肇正在跟师友们一起负笈游学?”
容鱼点头说道:“还算顺利。”
曹侍郎,如今该称呼为曹尚书了,他的二叔曹枰,大骊边军主帅之一,是跟苏高山一起获封的大骊巡狩使。当年谁都清楚,国师提议新设了这个官位,只要谁带兵吃掉了朱荧王朝,谁就是第一个!
早年为了抢先攻破旧朱荧王朝的京城,除了战场上的较劲,双方可是没有少在国师崔瀺那边互相告刁状。
曹枰的公文,一向措辞文雅,摆事实讲道理,却也绵里藏针,暗暗戳几下苏高山那边的肺管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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